革命的譜系：下一站台灣?

我依稀記得，在遙遠的過去，上街頭抗爭是一種遙遠又激烈的行為，我們總是在電視新聞看見綁著白布條、大聲嘶吼的群眾，為不同的理想奮鬥。那時我還年幼無知，總以為這些人沾有不同的色彩，被政黨操控的愚民。隨著閱歷的增長，我開始發現，這些抗爭者他們的人道關懷，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加純粹；然後，自從馬政府執政以來，我發現越來越多人在政府的欺壓下，展開超政黨的抗爭。我在大學時，第一次感受到臺灣人引以為傲的人權與民主價值遭到踐踏，是士林王家被強拆那次。當時，我就這件事向學校的專攻不動產的教授請教看法，他回答我說這是「非拆不可的處境」。縱使其中有些爭議，政府為財團服務去破壞人民的房屋，侵害憲法保障的居住權，就是嚴重的違反人權，無庸置疑。然而，我卻從一位代表學者-權威-中產階級的教授口中聽見令人難以置信的回答，這樣的衝擊破壞了我對人應有的道德與良心之信心。從那時起，關注社會運動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國軍裝備演變史

畢業後沒多久我就被抓去當兵了，軍中封閉的環境雖影響我對資訊的接受，仍然無法影響我的想法。尼采說的權力意志就是要堅持自我的思想堅強，對於粗鄙的霸權統治，我累積了反權威的思想與決心。即使身在營區，我也無法置身與社會外，當時最大的議題就是反核四。約有二十萬人自發性地走上街頭，為我們的土地與後代生存權上街發聲。這是一個突破性的社會運動，我們在參與或者觀看這樣的歷史被創造的當下，身為公民或作為臺灣人的精神，在此刻震動了。以前我們這一代人對政治總是抱持著悲觀主義的心態，而今我發現事情正在改變。

然而，人的命運是如此的虛無變化，在我平安退伍一個月後，同樣應當安享待退時光的一位下士洪仲丘先生，卻在酷熱之中結束了生命。但是他不像那無數默默消失的其他亡者，他的犧牲掀起了鋪天蓋地的浪潮，匯集了各界反抗之流，從大埔、反核、環保等各方人士，以及噬血的媒體及名嘴，各界名士，集結長年以來對專制暴政的不滿，掀起了一場「革命」。然而，臺灣的白色茉莉花，真的繼承了法國六八學運、阿拉伯之春、伊斯坦堡反抗的反動序列嗎？

茉莉花革命：近年來最大的民主化浪潮

不久之前，突尼西亞一名買菜維生的小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自焚了。他留下的文字說到，他在市場做生意遭到警察刁難，決定以死來做最深沉的抗議。而他所沒料想到的是，他的犧牲卻造成整個中東地區的革命浪潮，人們放下工作，帶著希望與勇氣上街與權威對抗，追求自身的權利，埃及人還因此推翻了在位四十年的獨裁者。於是，許多人紛紛向這位早夭的青年致敬，感念他對大眾的啟蒙。將眼光轉向臺灣，一位義務役青年的冤死，引起了激烈的抗爭，似乎與中東有些雷同。我們綜觀歷史會發現，人民對暴政的容忍，總是在第一位犧牲者出現而爆發。為了生活，人民能忍受官吏的剝削，但一個人的死亡，象徵群眾的基本人權-生存權的動搖，人民最後的信心崩潰，揭竿起義勢在必行。

如果你是一個關注國際新聞的人，你必然不會忽略發生在北美大陸的令一場群眾抗爭-佔領華爾街。美國在經歷了金融風暴與次貸泡沫的衝擊之後，人們對於貧富不均與金融巨擘對市場的操弄，滿腹怨氣，於是人們自發性的戴上蓋依.福流克面具，走上街頭，華爾街以及稍後擴展到其他城市都湧入了大量的「V怪客」，為不公平的社會現象挺身而出。這一系列佔領行動的特色是「匿名性」，人們以面具為象徵，強調的不是個體，而是「壓迫者-無名者」的對立意象，一張張白色的臉孔正訴說這永無止境的群眾，將會為伸張正義而生生不息，永不屈服。同樣興起與網路的號召，來自批踢踢的網友，自發性號召群眾討伐腐敗的國軍，人人穿著百衫，披著「正義鄉民」的名號上街。切格瓦拉曾說：「游擊的要點就是要建立良好的訊息流通網」自網路發展以後，革命抗爭較以往更加難以為政府所掌控，人們可以隨時隨地透過手機，號召群眾發起突擊，告誡同志敵人的動向。

沉浸在這股狂喜之中，我們必須冷靜下來觀察並比較臺灣的白色反抗與其他歷史事件的差別。革命的定義是基於天賦人權受到侵犯，人民無法由體制內改變統治者的決策，所採取的最終手段。它是為國家公民在行使公民權的最終程序-砍掉重練。人類最早理解到革命的意義，是在十八世紀的北美洲，來自英國的清教徒，帶著家當之外，聖經中暗暗夾帶著盧梭與伏爾泰的啟蒙思想，前往新世界開拓。在波士頓碼頭倒掉的不只是茶葉，還有暴政對人民的統治權；掛在基督教堂的明燈提醒的不只是英軍的到來，還有自由的未來。

波士頓傾茶事件

美國獨立雖然極具指標意義，然而對現代社會的反抗行動來說，它的歷史意義大於現實價值。它是「獨立運動」的代表，然而在同民族同國土的範圍內，法國大革命就更有象徵性與實際性。當年法國軍隊從美洲乘著勝利與革命的熱情歸國，卻看見現實悲慘的法蘭西。廣大的窮苦群眾背負著貴族與教士的享樂花費，承受經濟與民生的混亂，卻在不公平的議會中人民的權利被出賣。激動的公民在網球場發表宣言，自組公平的國民議會，隨之演變成群眾進攻巴士監獄，撼動了全歐的王室統治。而革命後的法國並沒有一帆風順，反而是經歷了長達數十年的動盪。身為自由象徵的拿破崙，卻突然稱王立帝，背棄共和；擁護革命的羅博斯比爾卻轉身成為恐怖統治的黨魁。只能說革命是一場賭注，是人民在失序的邊界捨命擲出的骰子。正如凱薩所說，一但出手就沒有回頭的機會。

當時諷刺局勢的漫畫，至今仍未過時

在觀察歷史上的革命事件，我們可以明顯的發現不同的革命都存在著一樣的共識－意識凝聚。群眾如果沒有凝聚成一個整體，他們是難以推翻暴政的。在中國辛亥革命，長期以來的漢人政權卻被北方的滿族給奪得，皇帝百官卻腐敗無能，在民間存在了漢人－滿人的意識分離，成為革命的集體潛意識。在法國，公民與國王的對立象徵著民主與專制的抗衡，每當這個平衡被破壞，街頭是必充滿抗爭的群眾，時至今日，雖然人民不再舉槍上陣，罷工依然是法國人在現代採用的較為理性抗爭手段。群眾的的聚集都必須有一個情感的凝聚點，不論是族群、思想、經歷，這些要素像磁鐵一樣緊密的吸引眾人，互相支持，一同攜手上街爭取未來。在洪案的情境下，除了少數的受害者家屬外，更多的是成千上萬在軍中受過委屈的的男性，為了揭發腐敗邪惡的國軍而現身，造就了25萬人的銀色十字勳章。

曇花一現的銀十字?

抗議群眾與政府高官中間，總是夾著警察(與軍隊)，他們或許並未意識，革命的爆發與對政府的怨念很多時候他們都扮演的關鍵的角色。警察對於國家是整體制度的協調者，負責處理國家內的各種破壞制度和諧的事件。軍隊則是政權的防衛者，捍衛著國家的存在與外來的威脅對抗。在美國獨立前夕的波士頓，群眾對英國統治日益不滿，聚集在廣場上議論紛紛，示威者與紅衣軍發生衝突，士兵開槍射殺了五位群眾。這一槍激起了美洲大陸的獨立意識，革命在隨後幾年爆發。當埃及的獨裁者穆巴拉克，要求軍方使用實彈，軍方則以｢保護人民｣的理由拒絕。由於埃及軍方在抗議浪潮中盡可能保持中立，使得群眾並未遭到鎮壓與屠殺，順利迫使穆巴拉克下台。我們放眼台灣會發現，警察在近年漸漸成為政府高官的保護者，而非人民保母，對於和平示威的群眾竟以莫須有罪名逮捕，甚至傷害民眾，顯然執法過當，侵犯人權。軍隊的腐敗與警察的執法過當，將處於憤怒邊緣的人民一把推向激烈反抗的深淵。事實上，警察在作為警察的身份之前，它必先是一個公民，當公民的尊嚴與良心壓過了薪水與職務，那時就是一個政權完全失敗的象徵。

警察！出來洗地啦

現在，我想我們會發現，臺灣近日來的反政府行動，可能不到革命的標準，只是因洪案而激起的一股怨氣而已。時至今日，國軍依然沒有明確且公正的審判，雖然通過軍審法，但是整個軍隊體制並未改弦易轍，而群眾的情緒似乎淡化了。來自於網路上的鄉民，沾染到他者的情緒，加上潛意識裡對國軍的怨恨，好跟熱潮的心理，凝聚成自以為是為公義而鬥的精神，滿足「魯蛇」的自卑心理。這話或許說的重了點，然而洪案的發展事實上是媒體渲染的成功，新聞不斷為群眾添加材火，加上鄉民推波助瀾，才造就這次的街頭晚會。這就像當年的華爾街佔領，群眾佔領喧囂過後，仍不見政府有所作為，金融市場依然一塌糊塗。反觀818的拆政府，以我親自到場的觀察，整個活動的訴求與我們的土地息息相關，卻不見803的二十五萬人。群眾和平前往內政部抗議，竟有人稱之暴民、亂賊，殊不知多少革命的興起都是在暴民的領導下展開。缺乏凝聚的意識、行動的勇氣、堅定的思想，顯然革命這條路台灣人才剛開踏出第一步。然而，我們應該以何種態度面對目前台灣的社會運動處境？

群眾佔領內政部

觀察埃及的革命進程，每次上街的群眾，有老有少，他們為了生存與自尊，團結一致，他們不在乎理性與否，不害怕政府掃蕩，堅持人民作主的權力。長久以來埃及從羅馬帝國開始，經歷亞力山大，托勒密，土耳其人，馬陸姆克(mameluke)，大英帝國，這些統治者稱他們為fellah,意指玩泥巴的人，瞧不起這些在地住民。於是在獨立之後，這些fellah開始爭取自己的權利，推翻獨裁者，他們開始展現作為土地的主人的權力展現。臺灣人跟埃及的歷史處境相似，經歷荷蘭，大清，日本，以及國民黨，只是到今天多數的臺灣人還未覺醒，並未意識到自身才是臺灣寶島的主人，甘願做統治者的傭奴。我並不希望臺灣陷入今日埃及的混亂局面，但我期望臺灣人能有他們團結勇敢的精神。

這的確是一個熱血沸騰的夏天，人民前仆後繼湧上街頭，不論為了什麼緣故，每個人的在場，都多少見證了自己公民良心的覺醒，以及對公共事務的關心。那些還在冷漠的懷疑者，自私的不信者，懵懂的跟隨者，以及無感的權勢者，加入公民的行列吧，臺灣走到尚未革命的地步，但正處於公民意識覺醒的重要時刻。不論是激烈的革命或是溫和的抗議，傳達的都是人民作主的決心。一個放肆的政府，必然相對著默默忍受的大眾，今天政府已經跨越我們作為人的尊嚴界線，我們還要忍氣吞聲嗎? 只要你我能夠秉持著公正與道德的基礎，沒有過度的情緒，沒有黨派的偏見，就是一個符合時代的正義之士。唯有如此，台灣才能真正的加入革命的譜系之中，我們才能向歷史上的那些偉大的自由鬥士，高唱著人民的自由之歌。

偉大的理想家格瓦拉說：

｢不論在世界的什麼地方，都像在古巴一樣，反對惡勢力與不公平的制度決定權屬於人民，人民並定取得勝利。｣

我由衷的希望，我們現在留下的每一滴汗水都能在未來開展出屬於台灣人真正做主的燦爛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