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全台遍地烽火,有兩則新聞特別引起我的想像。一是在越南發生的大規模反中暴動,成因除了中國與越南長期的經濟往來、歷史因素外,促使工人的怒氣破表的主因,中國式的管理實為罪魁禍首。越南工人在外籍主管的管理下,遭受到不公平、不合理的工作待遇,忍無可忍的工人掀起報復性的攻擊。
另一是企業大佬郭台銘的誑語,稱要收購22K公司並調薪,話語中滿載富人的霸氣與狂妄,引來撻伐。眾所皆知,郭董的商業帝國正是建立在高壓與血汗的統治下,從他口中說出對低薪批評,顯得十分荒謬。這兩個現象的共同點繫於勞工與雇主在工作關係的互動,這中間存在什麼樣的糾結呢?
對現代人而言,工作在生活所佔的比率之高,其意義不單只是謀生,更涉及了人類的心理構成。首先我們必須瞭解到,當我們將某件事稱為「工作」時,表示我們對這件事擁有較高的期望,所承擔的責任也更多。舉打籃球為例,當一個人以輕鬆的態度在公園球場,跟身為職業球員在比賽場上,兩個情境下投籃失誤的心情是天差地遠的。也就是說,工作是對自我的表現比平常擁有更多的要求與責任承擔。
上班族一天中多數的時間都在辦公室或工廠中度過,我們的心智與思想受到環境的影響非常深遠。在心理學的研究中,人的自我意識形成一直是研究的重點。或許你曾聽過各種人格發展理論,例如小孩的成長環境對他長大後的性格有深刻的影響、某些罪犯的童年都有悲慘的創傷經驗、貧窮的孩子出社會比較有成就…等等,其實這些統計與研究反映出的是一個共通的概念,即人對外界的感官與知覺是思想變化的無形推手。
法國學者拉岡(Jacque Lacan)曾發表論文指出,人出生到世界上,當小嬰兒的時候是無能為力的,它的生活需要依賴母親,這種自卑的無力處境稱為原初悲慘(original distress)。當他第一次看到鏡子時,他起初不能分辨那是自我的投影,但是等他漸漸察覺,鏡中的身影就是自己,了解到「啊,原來這就是我!(le Moi !)」,他開始產生自戀與對自身能力的自滿,才開始脫離原初悲慘的處境。
拉岡解釋這現象為「人透過他者來找尋自身的存在」,此現象繼而延續到人的一生中,這永恆的虧欠將轉變成對其他事物的渴望。有些人追求事業、金錢、名利,有些人探求內在、心靈、思維,就如同嬰兒時期一樣,對著鏡中的完美形象著迷不已,「苦苦追尋」成為一生的懸念。
人在工作中累積生活經驗、探索意識的疆界、並追求不斷變形的慾望。工作幾乎佔去了多數人大部分的生活,對於人的自我意識形成,重要性不言而喻。觀看街頭的上班族,穿著整齊套裝,舉手投足間毫無活力,像是機器人一般重複枯燥的日常生活。上班竟成為自我的摧殘,淡化人對價值與理想的渴望,甚至危及生存的權利。為甚麼工作會使人陷入無奈之中呢?
職業的運行模式,在過去常以師徒制、經驗傳承法來分配每個工人的工作內容與方式,這種作法在小規模經濟情境下尚無大礙,但是進入資本主義的
悲慘世界,師徒制的作法效率不佳且缺乏標準,對於極大化獲利的目標而言,窒礙難行。相信讀過管理學的人腦海深處都會有個模糊的名詞:「泰勒化」。這個經典的科學管理方法是由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所提出的,洋洋灑灑條列了許多生產與工作管理的方法,其中我摘要出幾個重點:
- 對工人操作的每個動作進行科學研究,取代傳統單憑經驗的作法。
- 依照工人的個人特質對之進行培訓,使其專業技能成長,以取代過去漫無目的的自我學習與隨意分配。
- 資方與工人們之間在工作和職責上幾乎是均分的,雙方各自負責熟練的事物,以提高工作效率。
依照泰勒的研究,透過工作的步驟標準化、技能專精化、職務定量化來減少錯誤與重工等資源耗損,訓練高效率的工人。然而在實務上,不論在中國或台灣,資方對於勞工的想法,將之視為「生產單位」的成分多過於「人」。也就是如何降低生產成本與生產率最大化成為唯一考量。精明的老闆們從勞工下手,產生「Cost down」這歪斜的名詞。機器的運作遵從邏輯設計,當超過其工作負荷量或資源不足,機器就無法運作。
人類並不如我們想像的如此理性,感性與情緒在決策時是重要的因素。人們在面對壓力與焦慮的情境下,決策容易傾向保守的態度。於是當老闆不斷的增加工作量、主管發出荒謬的命令,小小上班族為了生計,只得將委屈詮釋成磨練,讓工作風化了對生活與職業成就的期待,深陷無法自拔的勞動折磨。
但當壓榨成為事實,反抗就是義務。從近幾個月來中國接連爆發的罷工潮、越南延燒的反中暴動,說明了資本主義對勞動階級的剝削,已經演變成對人類文明的嚴重侵害,超出人所能忍。
郭台銘以商人、老闆的身分大放厥詞,我們發現資本主義為社會創造出新的權力階級,財富成為知識權威以外的賜爵條件。這些新興貴族仗恃著掌握員工生計的權力,嚴格執行階級權威制度,甚至行不合理的職務壓榨。
從去年熱門的日劇《半澤直樹》,我們能從緊湊的劇情中,窺見企業嚴格的職場階級。雖然劇中工作環境與現實略有不同,但從此劇受歡迎的程度,反映出其劇情氛圍如何與觀眾的苦悶上班族生活相契合。劇中半澤君勇敢且凶狠的與狡詐的上司抗衡,觀眾在觀看過程透過轉移作用(displacement),將現實無法達成的反抗慾念,全部交付給半澤,透過他的唇舌說出反擊的話語,抒發內心壓抑的怨氣與不平。這是勞工對失控的勞動體系所做的溫和且無奈的控訴。
一如馬克斯在百年前所指出的異化(Entfremdung)現象,現代人在勞動行為中所得甚微,迷失在物質主義的虛無中,頂著生存的巨石做著薛西弗斯的苦差事。不過這種現狀並非無解,只有在勞工察覺自身的困境後,團結一致,才有可能終結無盡的勞動地獄。或許,所有人都忘記了一個事實:勞工是支撐資本主義社會的支柱。
沒有留言 :
張貼留言